陳寶音一路奔回家。
路兩旁,一道道視線追隨著。
剛才劉鐵牛大喊「殺人啦」,整個村子的人都被驚了。有人看到兩匹駿馬進了村子,還有小孩子看到那兩匹馬上的青年俊才,在村尾跟陳寶丫兒說話,紛紛猜測起來。
「是以前說親的對象嗎?」
「那也不能是兩家啊?」
「人家找來幹什麼?難道還想娶?」
「不能吧?最多做個小老婆。」
令人心煩的猜測聲,接二連三灌耳朵里:「小老婆也好啊!大戶人家的小老婆,也穿金戴玉、吃香的喝辣的!」
很了不起嗎?如果想穿金戴玉、吃香喝辣,何必回來?求一求養母,又不是留不下!
「寶丫兒,」杜金花等在籬笆院子外面,臉上滿是擔憂,「他們找你啥事兒?」
不敢想人家是來求娶寶丫兒的,門當戶對四個字,不是擺那裏看的。
如果是小老婆,倒不是沒可能,畢竟寶丫兒這麼漂亮,但……
杜金花不想兒給人當小老婆!
聽說小老婆要給大老婆洗腳的!的寶丫兒,怎麼能給別人洗腳?的小腳那麼,應該別人給洗!
更別說,一些很兇的大老婆,還會拿鞭子小老婆,不讓小老婆跪個一天半日的。多罪喲!杜金花無法想像寶丫兒過那種日子。
「沒事。」看到杜金花臉上掩不住的擔憂,陳寶音慢慢冷靜下來,攙住杜金花的手臂,低聲勸:「別擔心,不會怎麼樣的。」
抿了抿,還是決定給他們吃一劑定心丸:「我走得痛快,養父養母當時生氣,現在應該氣消了,想到我,還是有一點分在。別人如果為難我,他們不會不管我。」
聽到這裏,杜金花終於稍稍安心,只是很不是滋味兒:「哼,算他們——」
算他們還是個人!這句話,杜金花沒說出口。咋樣也知道,寶丫兒對養父養母看得很重,不想當面說那邊的壞話,傷的心。
「劉鐵牛是咋回事?」想到什麼,杜金花又問。這才是關心的事兒,京城那邊的貴人,跟他們八竿子打不著,杜金花沒把他們放在心上。倒是劉鐵牛,咋會到寶丫兒了?
陳寶音對解釋了劉鐵牛的事。頓時,杜金花怒了,一拍大:「好哇!我跟他們劉家沒完!」
「老頭子!大郎二郎!」開吼,「跟我去劉家莊!劉鐵牛欺負寶丫兒,他們給個說法!」
敢欺負寶丫兒?吃了雄心豹子膽了!
陳有福和兩個兒子都走出來,陳二郎的聲音最大:「啥?欺負寶丫兒?」袖子一挽,俊秀的臉上出怒相來。
「誰欺負咱寶丫兒?」孫五娘也從屋裏出來,柳眉倒豎,「等我去鎮上,我四個哥哥來!」
那是娃的姑!教娃做的!怎麼能給人欺負了?欺負壞了,娃怎麼當大?!
「先用不著。」杜金花看一眼,「咱們先去,他們如果不講理,就把大志他們喊上,再五娘的娘家哥哥來!」
大志是陳寶音的堂兄,大伯家的哥哥。他們兄弟三個,加上五娘的哥哥們,什麼風波都能給平了。
因此,杜金花沒在怕的,勢要給閨討個公道。
陳寶音沒攔著。
劉鐵牛心眼壞了,該得些教訓。
「寶丫兒,你在家等著,娘去給你討公道!」杜金花安排一番,就帶著人匆匆走了。
孫五娘嗑著瓜子,在院子裏罵:「什麼德!活該娶不上媳婦兒!這種孫子就該打八輩子!呸!熬死他!」
錢碧荷心細,瞧出小姑子眼角有淚痕,心裏多想了一層,打了水給洗臉:「寶丫兒,把臉吧。」
「多謝大嫂。」陳寶音掏出帕子,沾了水,慢慢臉。
涼水撲在臉上,激起一層涼颼颼,浮在心頭的怒意漸漸熄滅,只剩下煩悶的餘燼。
曹鉉來找,是看笑話的,這種無聊的人,倒不必放在心上。可,霍溪寧是為什麼?
想著想著,心中愈發沉悶:「我進屋躺會兒。」
「哎,你去吧!」孫五娘道,「放心,那孫子敢欺負你,保管他吃不了兜著走!」
陳寶音點點頭,進去屋裏。
錢碧荷擔心地看一眼,潑了木盆里的水,轉而去廚房。
孫五娘走到廚房門口,倚著門框,一邊嗑著瓜子,一邊跟錢碧荷罵劉鐵牛。
「你小聲兒些。」錢碧荷一邊生火,一邊道。
孫五娘沒聽見,繼續扯著嗓子罵劉鐵牛。
屋裏,陳寶音仰面躺在床上,盯著生了蛛網和霉點的屋頂,平靜的心開始起伏。
有難過的緒從最深隨著浪往外湧來,翻了個,枕著手心,閉上眼睛。
曾經喜歡過霍溪寧。
在很小的時候,霍溪寧是見過的最好的男子。他高大溫,學識淵博,沉穩可靠,還不會嫌煩,總會耐心解答的疑問,會帶玩。他作派端正,不逛戲園子,不喝花酒,不隨意與子調笑。
他那麼好。慢慢的,憧憬他,將他視為天上的明月。他是君子,是一明月,是最好的夢。直到有一天,聽到他邊伺候的丫鬟們打鬧,才知道,原來他房裏的青檸姑娘早就跟了他。
他是重信重義的人,青檸既然早早跟了他,那他一定會留著。待他日後婚,青檸姑娘便會為青檸姨娘。
後知後覺地明白過來,錯了。從一開始,錯的就不是父親、哥哥,也不是霍溪寧。錯的人是,的腦子大概有什麼病,竟然想……
後來,漸漸不去霍府玩了,而霍溪寧要去遊學,很快離開了京城。
事彷彿就這樣過去了,日子一切如常,沒有什麼改變。只有夜深人靜的時候,陳寶音抬頭看著明月,才會想起來,心裏有一碎了的明月。
「寶音!寶音!」忽然,孫五娘在門外喊道:「有人來找你!騎馬佩劍的那個!」
誰?佩劍,是霍溪寧?陳寶音腦子似乎轉得很慢,又彷彿是心中的沉悶拖住了緒。眼眸微睜,極慢極慢地坐起,低聲道:「來了。」
霍溪寧牽馬站在籬笆外面。青黑靴,腰佩長劍,軀拔,既有讀書人的溫潤,又有行伍之人的剛毅。
他氣質太拔,反而讓人忽視了上好的皮相。而就算如此,孫五娘也看他看得呆住,瓜子都不嗑了,口中喃喃:「好英俊的男子。」
當年若遇見的是他,恐怕不會甘心嫁給陳二郎。不,或許不會嫁人,寧可一輩子想著他。
直勾勾的視線,引起了霍溪寧的注意,轉視線,看過來。孫五娘立刻低下頭,別開視線,腔里咚咚直跳,不敢與他直視。難得的,害臊起來,頭髮梳的整齊嗎?裳上沒沾髒東西吧?
在胡思想之際,陳寶音走出了屋門。
「你還沒走?」緩緩走向院子外面,看著青年問道。
霍溪寧已經把曹鉉迫走,現在來找說話。曹鉉跟的話,已經說完了,他還沒有。
「你來送我吧。」他道。
陳寶音抿著,沒有拒絕。跟在他邊,送他出村。
許是他上的氣質太獨特,村裏人既對他到好奇,又不敢離得很近看他。全都坐在屋門口,或者院子裏,悄悄打量他。
陳寶音一直送他到村口,才道:「一路平安。」
霍溪寧沒有立刻上馬,他一手牽著韁繩,低頭溫和地看:「跟我走嗎?」
什麼?
陳寶音一愣,不由得抬起頭:「你,剛才說什麼?」
「這裏太苦了。」霍溪寧回答,「我可以帶你走。你要跟我走嗎?」
跟他走,只需要坐上他的馬背,從此跟他離開陳家村,不用跟任何人告別,也再不會回到這裏。
陳寶音想明白了,為什麼他要送。
一個奇異的問題在心中升起,仰頭看著他問:「你要帶我去哪兒?」這個問題,太清淡了,不夠直白,於是接著換了個問法,「我會待在你邊嗎?以什麼份?」
原不該這麼問。
至,不該問得這麼急迫。
可是忽然沒了耐心,不想跟他拐彎抹角,只想知道最關心的。
「寶音。」霍溪寧低頭,溫和地看著。
陳寶音跟他四目相對,慢慢明白了。
還能以什麼份呢?丫鬟?他不會如此辱沒。妻子?不配。只能是做妾了。
做妾?陳寶音心頭古怪,何必呢?如果當初不走,拼上一把,說不定可以做他的正妻。
「不了。」展一笑,「我做不來。」
霍溪寧以為害怕苦,神認真地向保證:「沒人會怠慢你。」
是嗎?
前面十五年,怎麼說也是堂堂侯府千金,一朝被打了假,就毫尊嚴也不要,去做別人的妾?
做妾,又怎麼會不被怠慢呢?那和正妻有什麼分別?如果真的不被怠慢,與他正妻分庭抗禮,又把他的正妻置於何地?
納妾,納的是個好。待十年、二十年過去,他還能說出這句「沒人會怠慢你」嗎?以陳寶音的經驗,從養父、養兄們上總結出的經驗,做妾不是個好選擇。
話又說回來,連會納妾的男人的正妻都不稀罕做,又遑論做妾?
「寶音?」見直直盯著他瞧,一句話也不說,霍溪寧道。
陳寶音便沖他一笑:「多謝霍公子意,但恐怕我沒有這個福分。」
哪裏是皎皎明月呢?不是的。
分明是一塊圓圓的月餅,被掛在天上,因為離得遠,就連是個長的月餅,都沒發現。
心裏奇異的不難過,還有些輕鬆和高興。真好,他來這一趟。
現在,心裏連月亮的碎片都沒有了。臉上出真切的笑容,後退一步,對他搖搖手:「霍公子,不送啦!」
霍溪寧有些無奈,又似早有預料。
他總是不明白,小時候不明白哪來的那麼多力,那麼多好奇,那麼多奇思妙想。長大后,不明白為什麼那麼多熱,那麼多鬼點子,那麼不在意名聲。
現在他仍是不明白。但,好像就是這樣的不明白,令在他眼中,仍然是。
「這個給你。」他解下腰間佩戴的玉墜,遞過去,「以後有事,可以來霍府尋我。」
陳寶音盯著他乾燥溫暖的手心,慢慢的,出手去,小心拾起玉墜,沒有到他一一毫:「好。」
「我希你永遠用不到這塊玉。」霍溪寧有些悵然,「又希你很快用到。」
用不到,說明過得很好。
可是如此,他就再也見不到了。
這話令陳寶音心中也浮起悵惘,有些不舍地看著這塊長的月餅,輕聲說:「會再見面的。」等金來讀出頭,考上功名,他們會在京城再見的。
「好。」霍溪寧點點頭,「再見,寶音。」
再見,月餅。陳寶音心中說道。:,,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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